作者: 吳品瑜
婆婆的往生開啟了我的內在告別式,
思維著她的死,
照見了自己生命中慣性模式所造成的困局,
雖生如死地殘喘活著。
人身難得,在世無常,死亡的震撼教會我
一一死去舊有的,一切如新便已開始。
無論是生命,或是關係、故事,
總有起點與終點。
居家安寧照顧紀實
看似在婆婆的往生中,寫下終點,
卻也是我走向善終的起點。
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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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德國婆婆
十七年前的相遇
憶念十七年婆媳情緣的起點,
是從一只麻布袋與三條麻繩開始的,
帶著覺察讓身心臨在,
在重新敘說這段故事中,
也能讓許多生命中的無明,走向終點。
一九九八年,
婚後先生去法蘭克福工作並慢慢找租屋,
而我則留在南德山間陪伴寡居多年的婆婆,
順便學習園藝工作與方言。
十一月中旬德國已飄起銀白雪花,
芙蘿里安山區早已積雪五十公分。
一日在忙完清掃落葉的下午,
婆婆特別要我穿上暖和的舊外套,
說是要去芙蘿里安山一趟。
看她一身藏青工作服,
蹬著一雙沾滿泥巴的硬頭鞋,
一時不解,
但礙於自己的破德文,也沒能細問。
後來看她拿出一只重複折疊後
不過A4大小的麻布袋,
與三條約三公尺長的麻繩,
準備出門,我才驚覺不妙,
「我們該不會去武松打虎吧!」
當婆婆將老爺賓士車開到山腳下,
我們走了近一小時進入山區,
即便戶外是零下十度的低溫,
我卻氣喘吁吁地直冒汗。
沿途許多村人努力地
低身撿拾雲松、雪松、
冷冬青樹枝與松葉、松果,
準備親手編製聖降花圈(Adventskranz),
稍稍趕走了荒郊野地灰敗的淒冷。
當時七十歲的婆婆,
嫌山腰的樹枝都被撿完了,
腳也沒停下來堅持繼續往深山裡去,
冬天太陽下山得早,
四點多在茂密的森林裡,
早就霧黑一片,
只剩白雪映著將殘的天光,
縱然我有千百個不願,
但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而返吧!
看著婆婆在森林裡的行為
顯示出我們的城鄉、文化差異
誰知道往前埋頭繼續爬了半小時之後,
荒徑只剩下我們婆媳倆,
空谷回音擴大著我們吁吁的喘息聲,
我才抬頭便兩眼昏花,
誰知定睛一看,老天!
我是來到了原始林區嗎?
整片平滑的雪地上,
橫躺著各式掉落的松樹樹枝,
還有大塊、形狀殘缺各異的木頭,
婆婆說這是林務局整木時,
把一些不要的枝節砍掉,
撿拾這些木塊是合法的,
說時遲那時快,
她已經用麻繩將一塊木頭陸續打結、成串,
橫攤在雪地上,
乍看幾乎是放大版的結繩記事,
我原本想幫忙,
便想拿起腳邊的一塊木頭,
誰知道我根本抬不動,
卻是雙手沾滿了腐質爛泥,
一時嫌惡地不知如何甩開,
婆婆微笑著說:
「別看木頭個兒小,
可是扎實沉甸得很,
既然搬不動,
用麻繩擱在地上拖拉總行了吧!」
這時我恍然大悟,
原來當天的任務
得為今年的冬天準備燒壁爐用的柴薪,
婆婆看我一臉的錯愕,
又是那句:「你是城市裡來的啦!」
算是為我們之間的城鄉差距,
做了善意的理解。
那時我心想,
眼前不僅是跨城鄉的震撼,
更是跨世代、跨國、跨文化的不解。
眼看婆婆獨自忙得起勁,
根本沒有我插手的餘地,
便拿起紙巾在沾滿爛泥的指尖
強迫症式地反覆擦拭,
忽然瞥見婆婆揮手要我過去幫忙,
這時我瞪著像牛睪丸的大眼睛一瞧,
那只幾乎及胸的麻布袋裡滿滿的常青松枝,
婆婆正用麻繩綑綁袋口,
我無聲自問:
「這難道是要紮幾十個花圈來賣嗎?!」
至於她身旁是兩串
滿是成人屁股大小的木塊,
幾乎要砸爛我脫口而出的救命。
壓扁了嬌氣,
只能認命地與婆婆一同拖起那麻布袋,
另一手各拖行著一串木頭,
我幾乎是走十步就得換氣休息一下,
或與婆婆換邊,
避免單手長時間被重量麻痺。
婆婆紅撲撲著臉龐,
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喔!
讓你辛苦了,可是這些好東西
留在山裡頭多可惜!」
但我已經沒力氣回應她了,
全身上下只剩脖子還有餘力,
可以點頭表示了解,
事實上,心底卻是無力的不解。
就在我喘氣的空檔,
我回頭看我們沿途拖曳的痕跡,
三條歪斜、深可見土的線條,
把厚雪推向兩旁,成為一條溝渠,
可見我們手上的寶藏有多重呀!
回程的路上天色漸漸漆黑,
而我的粗毛線手套,
已經開始出現裂縫,
黑暗中我感覺指縫間
有濃濃的溼潤與些微刺痛,
原來手掌與指尖有裂傷滲出血來,
那時只是想哭,有種落難的悲哀。
婆婆說起她過去的生活
我仍然無法理解
婆婆感覺到我的沉默與腳步幾乎是拖行著,
開始聊到二次戰後德國物資缺乏,
她領著弟妹在森林裡撿拾柴薪的趣事,
以及結婚後每個週末都與公公來這裡爬山,
兼撿木頭回家的富足喜樂生活。
只是,這樣的生活場景離我太遠了,
我是早已架空在高樓的都市人,
當物質的富裕成為生活必備,
我根本無法體會
她那些生活困境沉澱後所產生的苦樂。
當時心中並沒有怪她,
只是對於她的話語內容,
有種看寰宇蒐奇的大驚小怪,
她的生活醍醐味落在我味蕾上卻是苦澀的。
身體與理解的巨大壓力,
讓我有全身關節分崩離析的潰敗,
在我心想走完下一步自己就要癱掉時,
終於看見老爺賓士車在對我微微笑,
婆婆為我加油打氣:
「再一百公尺就到了!」
彷彿我是馬拉松將達終點的選手,
只能靠最後一股勇氣與意志前進,
因為力氣早就用罄了!
看著婆婆對土地的熱愛
我卻流下眼淚
回家紮完聖降花圈後,
婆婆說在大雪來臨前,
她得為果菜園「蓋被子」去。
我坐在二樓火爐旁的巨大落地窗邊,
望著漫天的雪花與正在果菜園工作的婆婆,
她拖著那只滿滿的麻布袋,
一一將松葉平鋪在土地上,
像為孩子鋪被般仔細,
深怕哪一個孩子的小肚皮沒蓋到而著涼了,
一小時之後,
二十坪大的菜園全披上綠衣,
好像春臨人間,
而果樹周圍土地上,
也像圈了一條厚重綠色圍巾似地,
鋪上好幾層針葉。
室內的暖氣將落地窗上剛飄下的雪花,
瞬間融成水滴,
我的焦點從果菜園處的遠距,
拉到玻璃窗上串串水滴的微距,
一番凝視之後,竟眼睛酸楚地也流下淚來。
我感動的是婆婆對土地的親近與熱愛,
那每一坏土都是生命,
而土裡深埋植物的根,
同樣有著對抗嚴寒的艱辛,
於是,針葉披覆如被,
為的是來年春暖,再見的殷殷期盼。
這一段臺德婆媳與一只麻布、
三條麻繩的故事,
充滿原型意象與象徵,
也是婆媳故事的開始。
那一年在天寒地凍的向晚中,
婆婆引領我走入原始森林的更深境地撿柴,
彷彿踏進無意識的神祕荒原。
得知婆婆癌末
我決定臨終陪伴
就像乍然得知婆婆癌末,
決定臨終陪伴的決定中,
50%是被腦袋裡傳統主流的臺灣媳婦角色所制約,
49%的是期待先生感激的討好策略,
最後關鍵的 1%,竟是無意識的驅使,
卻也以此打開意想不到的生命突圍。
從物質世間意識,
進入臨界死亡的無意識,
「小我」、「角色」、「受害者情結」、
「孤兒情結」、「負面的陰性原則」、
「低自尊」與有毒素的「罪惡感」,
像那些碩重的柴薪被拖了出來,
一時讓我有不可承受之重,
但最後卻點燃生命之火,
照見自身陰暗面,乃至轉化為不滅動能。
至於那些長青松枝,
則是生命中曾被善待過的身心印記,
即使當下自己是沒有深刻覺知,
卻已然覆蓋著意識凍土上的覺悟種子,
忍過猶如死亡恐懼所稱霸的寒冬,
靜待春風催發的一刻。
曾經,婆婆在世的時空,
是如此馨香柔軟,
就像聖誕節親手烘焙的茴香小餅乾,
以及冬天鋪好的鬆軟被褥,
「小我」抗拒的正是幸福綿延幻象的乍然破滅。
然而,就在裂開之中
才顯出一方縱深,思念如錨,
拖引我向下沉去,
看見愛原是帶領我向內轉去,
發現自己也有愛,
而且可以在施與受兩者間彈性換位,
無限擴延,繼而與人合一融入,
並成為愛的本身。
十七年的婆媳一場,
常因先生長期外派亞洲引爆衝突,
遺憾的是,
我困在媳婦的角色,
既無法同理婆婆鄉間寡居三十多年的孤獨,
也落下了受害者情結。
無獨有偶的,
我人際間的困頓如出一轍,忽焉懂了,
唯有死去慣性的角色扮演與受害者情結,
才能創造滋養的關係。
當我理解【善終】
我明白如何讓生死相安
現在,帶著這份覺察,
竟重新認回許多朋友,
也煥發了彼此愛的能量,
甚而分享給更多人。
至於自認對婆婆照顧不周的罪惡感,
更是我向來退縮、逃避責任的防衛伎倆。
後來我積極地去學習臨終膚慰技巧、
接觸生死學的課程,
以及在成大醫院簽下了放棄急救、
器官與大體捐贈的同意書,
並在臉書專頁上分享善終的觀念與做法。
當我積極承擔自己善終的責任,
並撒下人人皆有善終權利的種子,
罪惡感已反轉成為動力,
如同陽光雨露,澆灌有情。
電腦上一項名為
「內在告別式ing」的文書檔案,
如同揚起了自己告別式的白幡,
寫下一則則對於防衛慣性的斷捨離,
以及之後漸次輕安自在的生命,
我以迎接新生的喜悅,
寫下內在告別式ing,
並將這份愛備份人間。
原來,婆婆於世間的不在,
卻成為我靈魂深處最實際的存在,
護持著我一步一履走向永恆。
恍惚懂得,
葬禮隔天清晨獨自在低溫十度的新墳前,
望著前方的白樺樹冒竄出粉綠油亮的新芽,
喃喃自語的這段《聖經》:
「身上常帶著耶穌的死,
使耶穌的生也顯明在我們身上。」
(〈哥林多後書〉4:10)
婆婆的往生開啟了我的內在告別式,
思維著她的死,
照見了自己生命中慣性模式所造成的困局,
雖生如死地殘喘活著。
人身難得,在世無常,
死亡的震撼教會我一一死去舊有的,
一切如新便已開始。
內在告別式就在感念婆婆的哀思裡,
更行、更遠、更長,
慢慢走向安寧善終的彼岸。
臨在,終點的起點。
生命終究一抹天心月圓。
我與婆婆的故事,
持續進行著……。
我願意感謝自己
沒有規避那關鍵1%的無意識召喚,
來到婆婆病榻前,並跟隨她的臨終過程,
逐一脫落那99%的意識
造作決定背後的老舊記憶、創傷,
以及不再實用的思維與行為模式。
這一切更是諸多人、事與物的成全,
期盼臺灣也能周全所有善終的因緣條件,
讓病榻旁的死亡臨界線上,
生死皆能兩相安。
本文摘自《許我一個夠好的陪伴》
作者: 吳品瑜 / 出版社: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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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來源:shutterstock)